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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31日 星期五

剝落粉飾就沒有罣礙

[2004/10/3,貢寮,民宅]

我是個在大家庭中成長的孩子,父親是家族中的大家長,母親持家相當辛苦,苦在必須事事嚐苦讓甘,有好東西必須「先人而後己」,有苦差事則必須率先挑起重擔,以免家人失和,左右鄰居閒言閒語。

孩童之時,我不懂這個道理,我不懂過年的時候為什麼自己沒有紅包,沒有新衣新鞋,而堂哥他們的小孩卻什麼都有。我爭吵、哭鬧,卻換來母親一頓痛打。長大之後,我逐漸了悟這個道理,也才懂得母親為什麼有時候會抱著我哭,嚷著要到嘉義觀仔嶺的佛寺出家,眼淚停了卻又說「捨不得」。

這樣的經驗,也讓我養成「憂讒畏譏」的個性,這大概是我生命中最陰鬱的一面。我不知道該如何修正,或許,要爽快一點,不要處處「求全責備」,不要時時想要和所有的人保持「和諧」關係,不要在乎別人的評價。徹底剝落所有的文化「教養」,或許,我會快樂一點,也才能酣暢淋漓的過一生。

寂靜的過一生

[2004/10/3,貢寮,野薑花公園,水生植物]

小時候,我極其害羞而內向。有人上門來,我總會躲在母親的身後,偷偷看人,任由母親要我叫人家伯叔姑姨的,我ㄧ概不應,問好、說謝謝、道別這一類的話,從來都說不出口,常惹母親生氣,自責管教無方。

從小到大,在學校裡,一碰到「說話」課或必須上台講話的時候,我常常會臉紅耳赤,聲音顫抖,不敢以正眼看人。這樣的個性一直延續到高中的階段。

可是,一上了大學,或許是一口「台灣國語」常惹來班上女同學的笑話,受了刺激,想有所改變,再加上交了幾個死黨,天天膩在一起,膽子變大了,不久之後,竟連同我的死黨們被一些學姊戲稱為「聒噪一族」。從此之後,我開口說話的次數就越來越多,說錯話的機會當然也跟著越來越多,傷人也傷己。

多年以來,「閉嘴」竟成為我在日記中經常警惕自己的話語。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回到童年時候的模樣,學照片中的水草,在一個小角落裡,寂靜的過一生。

2010年12月27日 星期一

能有多少日子可以一起甦醒 ?

[2004/8/8,台北,北雙溪荷花園,睡蓮]

我和妻子是台灣大學的同班同學,1978年就相識,但遲至1987年才相戀,而且還在摸索彼此性情的時候,她旋即到美國唸書。兩年之後,她拿到碩士學位回國了,卻換我到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又是三年的分隔。

前後五年之間,除了暑假一、二次的見面,我們只能透過書信和電話溝通或爭吵。那個時候,沒有便利的網際網路,沒有E-mail,沒有MSN,更沒有視訊環境,我們的薪水和獎學金幾乎都全數交給了中華電信(那時似乎叫做電信局)AT&T

這樣一段辛苦的愛情歷程,似乎也讓我們更珍惜每一個能在一起的時分,深怕一個不小心,又會有千百個相思的日子。

2010年12月24日 星期五

開放,世界就寬闊

[2004/8/8,雙溪蓮園,睡蓮]

小時候,我很少看到花。在我的家鄉,會開花的植物很少,印象裡,好像只有西瓜、花生、油麻菜、田菁和絲瓜這一類的農作物會開花,而且,大多是小小的黃花。唯一的例外是小學裡的睡蓮。一大早上學,我往往會先到蓮池畔看花,紅紅紫紫,黃黃白白的,幾乎每一朵都比我早甦醒。那是我童年階段所看過的,最大也最繽紛多彩的一種花。每一朵都讓人滿心歡喜。

長大後,讀《法華經》,我才知道蓮花曾被視為從地底湧現的菩薩,每一朵蓮花的開放,都是為了超渡苦難的有情眾生,都是慈悲。

2010年12月23日 星期四

每一片葉子都有春天

[2004/3/14,臺灣大學,小葉欖仁]

在台灣大學前後待了七年(1978-19821984-1987),最常出沒的地方還是局限於文學院,因此,對那裏的一草一木也格外熟悉。但是,在我的記憶裡,文學院的植物大多不夠美,而且不會開花,只有中庭的幾株櫻花以及文20教室外的木芙蓉,偶而會短暫的給點顏色瞧瞧,最多的花反而是來自草地上冒生的酢醬草和蒲公英,但隨開隨落,加上不時有人會來挖蒲公英的根回去做草藥,其實也不夠看。
  
不過,文學院前棟大樓邊上的一棵欖仁樹,卻始終能吸引我的目光。一年四季,時時不同。春來,先是在全枯的樹枝上長出嫩芽,接著成葉,並由嫩綠逐漸轉為鮮綠,到了盛夏,則變為濃綠。而秋風一起,樹葉就開始變紅,甚至成為淤血一般的暗紅色,然後,隨著冬天的到來,逐漸零落,終成裸木。像這樣充滿變化而又層次分明的植物,在台大校園中其實不多。
至於照片中的小葉欖仁,似乎在二十多年前才開始栽種,當年我所看到的幾乎都是小樹苗,沒想到2004年再度一看,已長成大樹了,只不知這種品種的葉子是否也有那麼明顯的生成住滅。

蜿蜒也可以前進

[2004/2/17,陽明山國家公園,葉牡丹]



第一次到陽明山,應該是我讀初中的時候。那時候,大表哥在文化大學讀日文系,住在華岡附近。有一次母親帶我從雲林北上,大表哥到火車站接我們,然後帶我們延著中山北路一直往北走,一路上,他很興奮的向我們介紹馬路旁形形色色的商店和建築,我卻一點興趣也沒有,直喊腳酸。最後,他只好帶我們擠公車到陽明山公園。當時看了些什麼我已經忘記,只記得有一個很大的「花鐘」。

表哥是我們家族中的第一個大學生,也是家族成員中唯一不是爲了「討生活」才到台北的。不過,他很快就過著半工半讀的生活,我還記得是在「世紀大飯店」做服務生,專門接待日本訪客,收入相當不錯。我考上輔仁中學之後,他送給了我一台雙眼的Yacika照相機,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觸摸到「快門」。我初中畢業時,他送我一支西華的鋼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使用幾乎比鋤頭還重的筆。我會到台北考高中聯考,也是出自他的安排。假如不是他,假如我當年留在中南部,我或許不會成為一個「台北人」,或許會走出一條很不一樣的路。

2010年12月22日 星期三

專注才能看見


小時候,農曆六月初十是我最盼望的日子。那一天是張巡王爺的聖誕,村子裡家家戶戶都會準備牲禮到五港「安西府」祭拜。到了晚上,外村的賓客就會來「吃拜拜」。母親會很忙,怕我在家裡礙手礙腳,通常會給我幾塊錢,讓我自由行動。

其實,我根本就不喜歡待在家裡看大人划拳、喝酒、吵鬧,而且,小學的校長和一些老師都是我父親的好朋友,他們也會來,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師」。所以,吃過中飯之後,我便會和我的「童黨」們跑到「安西府」去玩。

那裏真的是熱鬧滾滾,有布袋戲、歌仔戲、宋江陣、舞龍、舞獅、神轎、神像、鞭炮、香火、鑼鼓、食物、攤販、乞丐和遊客。小小的一個廟埕,充斥著各種聲音、顏色、形象和動作,令人目眩神迷,流連不去。通常,我都會等到布袋戲裡的「大俠一江山」帶領東南派的群俠打敗「萬惡不赦」的西北派的「妖道」之後,才心滿意足的在星光之下走回瓦厝的家裡睡覺。

沒想到,三、四十年之後,我竟會重返這個地方,開始記錄、探索在廟前展演的「文化」。

尖銳是為了防衛

[2004/4/25,陽明山國家公園,南國薊]


當兵的時候,因為職務的關係,不時要巡視營房的外圍,看看是否有任何「空隙」或衛兵無法守護的「死角」,不時要強固圍牆上帶著尖刺的鐵絲網,維護圍牆外長著尖刺的林投樹。

我後來發現,所有這一類的尖銳之物,其實,最原始的目的都不在於攻擊,而是防衛,深怕外人入侵或內人叛逃。照片中的南國薊,似乎也是如此。

雜揉才能繽紛


[2004/3/14,臺灣大學,彩葉草]


我們的社會很喜歡「純」的東西。人和狗的血統要純,食物和藥物的成分要純,人品和思想內容要純,連「顏色」都要純。於是乎,一個島只能有藍或綠或紅或橘或黃的顏色,必須擇一效忠。彼此的顏色不對,便視為寇讎,必須誅之而後快。

其實,生物的世界,講求多樣性,「雜種」交配的生存優勢遠大於「純種」之間的近親「繁殖」。即使在人文的世界裡,也是如此。能夠調和鼎鼐的人才能宰制群體,能夠兼客並蓄的人才能凌駕眾生。

隨意生滅

[2004/2/1,士林官邸旁,野草]


士林官邸是台北市區內少數可以看花的地方。我雖然不喜歡湊熱鬧,也不愛造訪「豪門」,但爲了看花,偶爾還是會和妻子去逛逛。

在那裡,據說梅花與玫瑰是「領袖」和「夫人」的最愛。事實上,這兩種花的確受到特別的照顧,有其可視之處。2004年的2月,我們就是爲了幾枝臘梅才前去觀賞。

不過,我這尋常百姓,站在權貴者的「御花園」內,卻常覺得不太自在,出了官邸之後,側身於圍牆邊的一叢亂草旁,反而讓我舒坦不少。看來,我注定要做一個永遠的「在野黨」。

2010年12月21日 星期二

雲霧鬱鬱,江山茫茫

[2003/10/31,大屯山,芒花]

每一次召開國際研討會或有國外的朋友來訪,總會想辦法帶他們到台北走走,看看「台灣文化」。不過,只有一天左右的行程實在很難安排,幾乎都是到故宮博物院,還有時間則繞到孔廟和保安宮,若還有空檔,就到萬華的龍山寺和夜市。但對於中國來的朋友,這一類的人文景觀,就不那麼有吸引力。因此,我大多會帶他們到陽明山國家公園,幸運的話,春天可以看櫻花,秋天則有芒花。

圖中的芒花,便是因為陪一位四川大學來訪的教授出遊而攝,那一天,站在大屯山上,遠眺台北盆地,看雲霧鬱鬱,芒草動盪,不由想起海峽兩岸之間將近六十年的糾葛和陰霾,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天清地明。

2010年12月20日 星期一

要有山睥睨大海的氣魄

[2003/4/29,鼻頭角]

每一次到台灣的東北角,我都會想起日本軍隊在1895年從這個地方登陸的往事。

許多人說台灣是個「蕞爾小島」,是帝國與文明的邊陲;說這裡的人有「 島國」之民的心態,有順從強權的「奴性」。可是,清代官方的文獻卻顯示,台灣人「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亂」。

1895年,這裡甚至出現過東亞第一個「民主國」,即使只是曇花一現,即使民主國的老虎旗不曾到處飄揚,仍足以宣告,並不是所有台灣人都甘於任人交易或宰割。

這一段歷史証明,至少,有一部分的台灣子民就和東北角的山一樣,永遠睥睨著大海,無懼兇猛的浪潮,無畏來自海上的暴力。

歲月能成就,也能摧毀

[2002/7/29,花蓮太魯閣國家公園,大理岩]

每一個人丈量時間的方法都不大一樣,切割時間所用的單位也不盡相同。人類學家慣用年、月、日,歷史學家大多以年和世紀為計算單位,考古學家的年代則動輒以百年、千年計,地質學家則更恐怖,大概沒有萬年以下的紀年。

每一個人對於時間所造成的後果,感受也有很大的差異。有人看到了成就,有人看到了破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子的思想的確奧妙。

2010年12月10日 星期五

俯首是為了就食

[2004/2/2,台南走馬瀨農場,牛]

史語所每年都會舉辦一次「歷史研習營」,這個傳統可以追溯到1992年。那一年,在杜正勝老師的帶頭之下,開辦了第一屆,原名叫做「國史研習營」。那一年,我還在美國讀博士班,未能參加,但從1992年返國之後,便很少缺席。

2004年,輪到我擔任營主任,以「宗教與醫療」做為第十三屆的主題,地點特別選擇台南的走馬瀨農場,這是因為王健文學長當時正好擔任成功大學歷史系的系主任,為了便於和他們相互照應的緣故。

活動期間,正逢農曆元月十五日,元宵節,師生便一起在「異鄉」過節,湯圓也吃掉不少。

我還記得,那一年的報名人數相當多,超過錄取名額的兩倍多,其中有一位落榜的學生還寫了一封熱情感人的陳情書,請求我破格錄取,最後是以工讀生的身分讓他與會,了其心願。

我不知道他們爲何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爲什麼會在歷史學的園地逗留了這麼多年。或許,我們就像農場裡的牛隻一樣,每天只顧俯首吃草。

葵花只效忠太陽

[2001/6/8,桃園,向陽農場,向日葵]


每一次看到向日葵,都會想到歷代文人對於此物的頌揚,曹植說:「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也說:「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似乎是以葵花自況,剖陳自己對於朝廷的「忠誠」。

但我隱隱覺得,葵花有點愚癡,也有點危險。假如有一天,太陽消失了,「隨日而轉」的葵藿不知會如何?不過,也很奇怪,仔細看看,在大太陽底下,每一朵葵花幾乎都在微笑。我想,這是效忠單一對象的福報。北涼曇無讖所譯的《大涅槃經》說:「葵藿亦無敬心,無識無業。異法性故而自迴轉」,似乎必須仔細思量。

2010年12月5日 星期日

河水不會帶著一溪的石頭前進:《生命串流》

2004/10/3,貢寮,野薑花公園,遠望坑溪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班上報名參加全校的「新生盃」合唱比賽,當時所挑選的自選曲是「遺忘」,我還記得,歌詞的開頭是說:
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又怎載得起如許沈重憂傷,如許沈重憂傷
這是很優美,也很令人感傷的一首歌,到現在,我仍然不時會哼上幾句。那個時候,大家才十八歲左右,大概都沒有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卻偏偏挑中這首預言了自己中、老年心境的歌,真是奇妙。

現在想想,「遺忘」還真的非常重要,如果我們日夜想著自己曾經有過的不幸、委屈、傷痛、過錯和罪惡,那麼,不斷累積的結果,我們很快就會顛仆倒地。就像河水一樣,如果從上游開始就一路帶著河床的泥沙和石頭前進,不必多久,就會成為「土石流」,然後,停止流動。



2006/12/寫於南港

美好的總伴隨美好

2006/10/6,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考古館,美人樹

第一次到中央研究院是在1984年,那時,我剛服完兵役,重返校園,在台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碩士班就讀,朋友介紹我到民族所擔任莊英章老師的工讀生,負責「金廣福」檔案的點讀和抄錄工作,由於太枯燥,大約只待了三個月便辭職了。

後來,大概是從1985年開始,因為選修杜正勝老師的課,便比較有機會到中研院走動,那時候,民族所和史語所的舊大樓都還未拆,木質的樓地板走起來會發出不小的聲音。

1987年,我碩士班畢業,因為杜先生的引薦,史語所的前輩給了我一個安身之地,我也就正式成為中研院的一員。算算日子,竟然已經快二十年了。

快二十年了,史語所給我的感覺卻好像越來越年輕,樹木來越小,房子越來越新,也經常會看到一些新鮮的事物。就以考古館旁的美人樹來說,樹應該每年都會開花,但一、二十年來我卻從沒注意過,一直到2006年,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後,我看到有人在樹下拍照,我才注意到竟有一樹美艷的紅色花朵綻放,於是,也拿起相機,狠狠的拍下這個古老的機構帶給我的全新體驗。


2006/12/寫於南港

2010年11月28日 星期日

被攔阻的欲望:《光影寫真》0001

[2005/11/13,雲林台西,海埔新生地,貓]

父兄在海邊的漁塭經營養殖業,母親就長期住在那裏。堆放飼料的房間不時有老鼠出沒,母親便養貓捕鼠,並不時帶牠們在魚塭的隄岸上巡視。

住在海邊的貓大多壽命不長。成群結隊的流浪狗是牠們最大的敵人,偶而呼嘯而過的台北釣客的汽車也頗有殺傷力。另外,則是貓本身的貪婪所釀的禍。

雖然有老鼠可以捕食,母親也會餵食貓飼料或家中的殘肴剩飯,但因收成的季節會捕捉魚蝦上岸,魚塭中也不時會有魚蝦跳動。貓嗜腥的欲望便不斷的被挑動著。照片中的這一隻小花貓,便對於魚籃中的蝦子極感興趣,不斷繞行其旁。後來,這一隻貓,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裡,自行到魚塭旁「釣蝦」,不慎跌落水中,被魚網纏住,脫不了身,終遭溺斃。

牠不是第一隻這樣死去的貓,也不會是最後一隻。


2006/12/寫於南港

2010年11月23日 星期二

前方是光明,還是晦黯 ?:《生命串流》0008

[2006/4/27,花蓮七星潭,海灘]

有幾次看海,都是在心情低沉到了極點的時候。

我的故鄉有賭博的風氣,尤其是陰曆年的春節前後,更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會賭上幾把,我也從小就學會各式各樣的賭博。不過,我算是一個理性的賭徒,輸光了籌碼就走人,毫不留戀,也不會有復仇的念頭。

我還記得,1988年的春節,我在台西老家和幾個堂哥打麻將,打了一整夜,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便在黎明時分,徒步走到海邊,在防波堤上坐了一個上午,靜靜的看著灰濛濛的海水不斷湧來,懷想早年祖先如何從這個地方上岸。當時,他們想必是一無所有。

1991年的春節,我是在美國東岸的大西洋城度過的。獨身在異邦,碰到大節日,只好跑到賭城,玩「拉霸」和輪盤,稍稍模擬在家鄉過節的「禮儀」。那一次,大戰通宵之後,又輸光了身上所有的現金,只好走到大西洋邊,遙想歐洲人當年如何從這個地方上岸,當時,他們可能也是一無所有。

2006/12/寫於南港

在蕭瑟中才看得見靈魂

[2005/11/18,普林斯頓大學,楓]

一年四季,我最喜歡秋天。

春天一切都太新,到處都充滿不安的氣氛。

夏天有興奮之後的慵懶和散漫,常常提不起勁。

冬天則太接近死亡,總是太匆忙,急著結束所有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

惟獨秋天,早秋從容不迫,中秋成熟豐滿,晚秋雖然蕭瑟,但餘韻猶存,可以細細的咀嚼前塵往事,可以慢慢的安排後事,藏歛一生。

2010年11月21日 星期日

花樹.賦別:《生命串流》0007

[2009-2-19-台中中興大學校園]


2007年夏天,我來到了中興大學。剛來的第一年,一切陌生,一切新鮮,一切煩亂。時間被接二連三的會議和訪客切得零零碎碎,教學和研究工作也不時擾動生活節奏;步調和心情總是急急切切。雖然經常在校園內外穿梭,也注意到樹木和花草隨著季節的推移變換著顏色,但我總是匆匆掠過,不曾駐足觀看。

一直到現在,日子依舊匆匆。不過,我逐漸學會暫時的停頓,也逐漸見識到中興之美。今年一、二月,在綜合教學大樓後方,進善亭的旁邊,我看到了兩株盛開的櫻花,提點春天的到來;二、三月,在靠近南門路的機車停車場和食品加工廠附近,我看到了一簇簇芳香而艷紅的羊蹄甲,有些嬌羞,有些俏皮,有些熱情;三、四月,在興大路上,我看到了一長排的洋紅風鈴木,以肥碩的花壯闊綠川的彼岸;四、五月,在惠蓀路和椰林路的交會處,我看到了好幾棵阿勃勒,懸掛一串串的黃花,一路向森林館延伸,宣示夏日午後的慵懶;五月,在弘道樓和萬年樓前的中庭,我看到了鳳凰木,雖然沒有鳳凰,花卻開始飛翔,預演著別離的場景。

我看到了,有些樹木會捨棄一些枝枝葉葉,以便開出最燦爛的繁花。我想,我們的人生也應如此。在邁向新的旅程之前,必須揚棄一些繁重的習氣與包袱,必須遺忘一些難解的困惑與糾葛,必須斬斷一些恩怨與情仇。我們必須竭盡心力,展現自己最真、最善、最美的靈魂,留下一身花樹,輝煌而動人。
                          
2009515日,寫於國立中興大學文學院院長室

2010年11月20日 星期六

亂離的年代:《生命串流》0006

[2005/11/18,普林斯頓大學,楓]


200511月,我應邀參加美國宗教學會(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在費城舉行的年會。會議期間,抽空在18日返回母校普林斯頓大學訪友。

當天氣溫大約只有攝氏五、六度,風吹得冷颼颼的,由於友人(陸揚)正忙,我便獨自在校園中閒逛。雖然時序已是冬季,但楓葉仍未盡落,只是在風中顯得有點零散,似乎隨時會離枝,令人有飄搖之感。

還記得當年我剛到普大唸書的時候,正好是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發生過後不久,當時,有不少「民運」人士因「避難」而到了普大,看到他們倉皇、不安的神色,讓我對於中國歷史上一些「亂離」的時代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而今,我竟然在台灣感受到了一種新的、說不清楚的「亂離」氛圍。但無論世風如何,我想,我必須和枝頭的楓葉一樣,即使枯落,姿影也要優雅。


初稿:2006/12/寫於南港
二稿:2010/11/20寫於台中中興大學

在沼澤中要有飛翔的意志:《生命串流》0005

[2005/11/18,普林斯頓大學,卡內基湖,雁]


在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校園的東南方原有一片沼澤地,後來由美國的鋼鐵大王卡內基(Andrew Carnegie, 1835-1919)捐款,在1906125日開始動工開鑿為人工湖,做為大學划船隊的練習場地。

這座卡內基湖(Lake Carnegie)向東連接到磨石溪(Millstone River),向西則連接到蝶拉威爾與拉利坦運河(Delaware and Raritan Canal)。

我在普大唸書的第二和第三年(1990/9~1992/8),便住在磨石溪旁的宿舍裡,傍晚時分,總喜歡在湖畔散步,也不時可以看到划船的校隊在湖中奮力搖槳,以及成群的雁鴨在水中嬉戲。

據說,那些雁是從加拿大來的,從前每年都會南下過冬,夏天才北返,卡內基湖原本只是牠們往返寒熱帶途中的休息站。後來,因普林斯頓當地氣候暖化,食物豐盛,有一部分的雁鳥逐漸肥得飛不動,或不願再南北奔波,便長期住了下來,棲息在湖泊附近的林地。

那時,我自覺像一隻深陷沼澤地的加拿大雁,深怕不能返鄉。

2006/12/寫於南港

煙不能決定自己的方向:《生命串流》0004

[2005/11/13,雲林麥寮,台塑六輕廠]


19828月,我入伍服役,先到鳳山衛武營接受一個多月的基礎訓練,然後轉到台北縣中和的財經學院接受三個月的專科訓練,結訓之後,分發到101師擔任陸軍少尉經理官。

101師的駐地在高雄縣的仁武鄉,營區緊鄰著當地的工業區,和台塑的石化廠為鄰。從我抵達仁武之後,一直到19845月退伍,我先在補運連擔任組長,先後負責過被服、糧食、油料的補給業務,後來則轉到師部軍官連的參四科擔任參謀,先後負責過油料補給、營務、工兵補給等業務。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我不斷的在換職務和寢室,也不時任人差遣,經常東西奔走,南北往返。唯一不變的是,台塑的煙囪排放出來的氣永遠有惡臭,我的鼻腔黏膜甚至因長期受刺激而變脆弱,不時會流鼻血。

退伍之後,我以為從此可以擺脫台塑的毒煙,沒想到多年之後,台塑的六輕廠竟然就蓋在我台西老家的魚塭旁,又成為數百公尺之隔的鄰居。

我想,我當年的軍旅生涯就像台塑的煙囪所冒出來的煙,永遠不能決定自己的方向,而台西農民的命運也是一樣,永遠任人擺佈。

2006/12/寫於南港

2010年11月18日 星期四

我夢見了一隻鵝:《生命串流》0003

[這是南方澳漁港,是父親倒下之前希望重遊的故地之一]

2006812,中元剛過。夜裡,我夢見了一隻鵝,一隻沒有毛的鵝,躺在我的懷裡。那是母親交給我的,她說,那是家中飼養的鵝,好像病了,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場景是在一部遊覽車上,我和母親坐在最前排的位子,車子平穩的前進,目的地卻不明。我們不曉得是要離家還是要回家。

我抱著鵝,牠一動也不動。我試著幫牠按摩,但牠的身體瞬間就熟了,像是普渡供桌上的祭品。我彷彿按到了一團腐肉,嚇得急忙縮手。但是,不久之後,那隻鵝竟然吐了一口氣,脖子逐漸下垂。我也慢慢醒轉過來。

醒來,我立刻想到,那隻鵝是父親的化身。父親兩個多月前剛過世,臨終前的一兩個月,我常到加護病房去看他,幫他按摩因為腹水而浮腫的手腳。那種一按就沉的肌膚觸感,很像夢中熟爛的鵝肉。那一段日子,我強烈的感覺到父親的肉體正急速的衰敗,一種聞不到的腐臭味時時刻刻彌漫在我的腦海。

父親下葬之後,那股腐臭的味道逐漸消失。沒想到,一隻鵝卻再度喚醒我的記憶。或許,我不該和人爭辯怎樣凝視死亡或傷痛。

就在做夢的前一天下午,我和一群朋友一起觀看一部名為『醫生』的記錄片,那是關乎兩個十三歲男孩死亡的影片。一個是醫生的兒子,因自殺而身亡;另一個是醫生的病人,因癌症而去世。我不喜歡導演訴說和治療傷痛的方式,我不贊同他閃爍其詞、遮遮掩掩的手法。我要求追查兩個男孩的死因,探討醫生的責任。結果,我對於影片的觀感,被視為是「尖酸」與膚淺的批評,是對於片中「醫生」的殘酷和不敬。

我非常的惶恐。我只是單純的認為,醫療的核心在於直接檢視傷口,釐清病因。即使是宗教的救贖,第一步還是要「自首」、「懺悔」,勇於「揭露」自己的罪過。但是,這的確不容易做到。即使是我自己,面對喪父之痛,我仍無法坦承自己是個不孝之子。我不斷的替自己辯解,未能晨昏定省、親侍湯藥,是因為「公務」繁忙,是為了以「功名」顯親。但我永遠忘不了,父親一直等著我帶他去環島旅行,去尋訪他年少時走過的港口。我知道,父親未能達成的最後巡禮,將會是我永遠的遺憾,永遠的傷痛。

我想,那隻鵝,那隻腐爛中的鵝,其實是我自己。事實上,我真的看到了一隻鵝。

就在做夢的那一天早上,我驅車到雙溪的蓮花園,打算拍一些荷花的照片。結果,秋天未到,荷卻先枯。滿滿的池塘,只剩幾朵殘破、碎爛的牡丹蓮。在那裡,我突然又聞到那一股腐臭的味道,似乎是我發炎的喉嚨和胃部湧出的氣味。離去前,荷塘中的一隻鵝,確實對著我叫了幾聲。

2006/8/14寫於南港

2010年11月17日 星期三

迷路:《生命串流》0002

[Princeton 的雁鴨]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

中國的曆書上說:這一天太陽將過資經二四○度,氣候寒冷,並逐漸降雪。
中午,「新澤西一○一」(NEW JERSEY 一○一)電台的播音員似乎也說: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可能含在今晚飄墜下來。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起初,我一點也不以為意。因為,我才來到這個國度不到三個月,任何以英文傳佈的訊息都不太令我當真。也不敢當真,因為我總是只能聽懂或看懂一個句子中的若干單字,我無法完全信賴自己的猜測能力,以至於無論是在課堂上還是在街道上,我總覺得活得很不真確。

不過,這一次要下雪的消息我似乎沒有聽錯。因為,下午二時左右,一位來此多年的學長打了個電話來,殷切的叮嚀著說:要下雪了,得準備禦寒的衣物以及除雪的工具。而一掛下電話,我不由得慌了起來。

兩個多月前,在臺北,正是盛暑。那時,雖然知道這個地方冬天常會有雪,但是一則由於在臺灣始終不曾有過大寒的經驗,對於禦寒之事也就沒放在心上,二則由於臨行前過於忙亂,倉促間使沒能刻意去添購一些寒帶地區適用的衣物,以致連一雙在雪地上行走穿的雪靴也沒帶就來了。來了之後,雖然一再提醒自己要在初雪之前去買一雙雪靴和一件雪衣,可是一方面由於忙亂於應付課業和生活瑣事,另一方面由於不會開車,不願事事煩人相助,所以,便打算等自己拿到駕駛執照之後再前去採買。而駕駛執照雖然在兩星期前就到手了,採買的事卻一直沒有付諸行動。然則,雪可能立刻就要來了。

「雪就要來了,怎麼辦?」我獨自在屋內這樣愁惱了好一陣子。末了,找走出屋子,看看逐漸灰茫的天色,聽聽漸次加急的風聲,我猛然決定在雪來之前買一件雪衣、一雙雪靴。因為,錶上才三時一刻,夜未臨、雪未降。

驅動那一部由瞿海源、葉啟政、陳其南接續相賣到我身上的、歷史分明可考的福特「護衛者」(Escort),駛過哈里森(Harrison)街,上了一號高速公路,半小時不到的車程之後,一個右拐,我便抵達在這個地區頗具規模的「貴格橋購物中心」(Quakebridge Mall)。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約莫二十天前才搭友人便車來過,而其路線又最簡單、最不容易迷路。

停好車,進入由數十百家大小商店組成的建築群中,我決定挨門挨戶搜尋我要的衣和鞋。上一次來,匆匆在一家小店買了個枕頭和一床電毯就走,這一次,我決定趁機瞧瞧美國人的店究竟賣些什麼東西。

然則,這樣的決定卻是個麻煩的開端。

穿梭於人群與貨品之間,東瞧西看、左碰右觸,一時渾然忘記《老子》「五色令人目盲」的警語,也渾然忘記暖氣煦煦的建築上空正醞釀著一場風雪。待我覺得兩腿有些酸麻,雙眼有些枯澀之時,才警覺到時辰可能已經不早,一看腕錶,果然已是六時三刻。我的心立刻慌了起來,擔憂著:外面是不是已經下雪了?

倉促閒,我於是挑了件天藍色的雪衣夾克和一雙琥珀黃的長統雪靴,付了賬,連奔帶跑的趕離那座廠然的建築群。出了門,看看天地,還好,除了停車場上巨型水銀燈的自光之外,並沒有白茫茫一片的雪色。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可是,全黑的天色也令我暗暗焦慮著該如何尋著來時路回去。

曾想打電話請朋友來援接,可是,我想:只要上一號,筆直向北,找到哈里森街,左轉直走就是歸宿,應該不致有問題。更何況,「路在行進間就會出現」一直是我所崇仰的英雄信條。所以,略為躊躇,我立刻驅動車子,試圖把自己帶回住處。儘管,在那之前我絲毫沒有夜間駕駛的經驗。

怎料,出了「貴格橋購物中心」,在一個岔路口上,來不及看清指標,便被後面來車催迫的喇叭聲逼著隨意擇了一條公路開。而不到十分鐘我就知道在岔路上的那一次選擇錯了,因為路愈來愈暗,愈來愈狹,根本不像是一條高速公路。可是,前後不斷的來車卻逼我繼續盲目前進,直到路旁出現一塊稍敞的林地,我才靠邊把車停下來。
停好車,熄去引擎,我深深的吸了幾口氣,使自己慌亂的情緒稍稍平穩下來,開始思索歸去之道。

首先,我徹底的翻找車廂和行李廂,企圖找出一張地圖來。結果,除了一張紐約地下鐵道路線分佈圖外,便一無所得。悵然之際,我突然想到中國大陸的老作家蕭乾。記得他在晚年的一篇文章中曾警告過中年人:「在人生的旅途上,不要忘了帶地圖」。我想替他補一句:「也不要帶錯地圖」。

坐在車中,扳了扳開始發凍的手指頭,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又不敢哭。記得《晉書》上說: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有人說:他「率意獨駕」而「不由徑路」乃是在為那個亂世的生民找尋一條新的出路,而每每「痛哭而返」則是因為所找到的都是「窮途末路」。因此,我想,以阮籍這樣的襟懷和行徑,以西晉當時紛亂多變的世局來說,他是有資格哭、也應該痛哭。而我呢?我能哭嗎?

我走的是百年來讓中國人川流不息的留學之路,走的是一條師長所舖就、社會所認可的、似乎是榮耀的路,尋求的似乎也只是我個人知識和事業上的成就,而竟然在美國東部這樣的一個小鎮邊區迷了路,我能哭嗎?我能怪誰嗎?

我似乎只能怪自己在過去的歲月中過於慎重,始終不敢、也不曾單獨走過一條陌生的路,以致欠缺迷途的經驗和處理的技能。
是的,我始終不敢單獨走陌生的路。

小時候,在臺灣西部一個靠海的小村落裡裡長,記憶中,幾乎不曾一個人離開過那座村落。有幾次偷偷走到海堤上,看著退潮之後各種小生物在裸露的海灘上和海河邊生息動亂的景觀,曾有衝動要下去玩耍一番。可是一想起幾個熟識的童伴曾消逝在那一條海河邊、並且可能變成了傳說中在找替身的水鬼,我便退卻了。始終,也不敢一個人步入那一片陌生而充滿禁忌的領域。

十三歲,首度離家出遠門,到嘉義唸初中,是由父親用摩托車把我載到學校宿舍託付給神父照管,假日則跟隨著一些年長識途的同鄉搭車回家,一直到一、二十個來回之後,才敢一個人照著熟知的路線行動。三年裡頭,始終不曾走岔了路。

十六歲之後,上臺北讀高中、大學,也有姐姐、表哥、堂哥、阿姨輪流帶領著去熟悉那一座都市。在那兒七年,雖不曾踏遍每一條大街小巷,可是,在一個學生能走、該走的路線上,我始終走得極為平順、相當自足。不曾、也不敢去探一探其他的路線,所以,二十二歲之前也無迷路的遭逢。

大學畢業,應召入伍服役。當兵,雖然說是一種冒險事業,卻是一種集體的冒險事業。大家走在一起的、方向一致的路就是對的,無所謂迷路不迷路。算得上迷路與否的,只有那一位知道或不知道目的地的帶領者,而我始終都只是個聽命行事的少尉軍官,按著別人規定的路線前進,沒有人能責怪我什麼,我也不必冒迷路的險。

服完兵役,回到臺北的校園唸研究所,三年裹,走的又是一條簡單而明確的老路。直到我拿到碩士學位那天,我才有機會,也才想選擇一條可能會有些異樣的路。那一天,當我的指導教授問我何去何從之時,我的回答是:「到社會上去闖一闖,或是找個教書的工作。」然則,他笑了笑,搖了搖頭說:「闖什麼呢?毫無門路的,你瞎闖些什麼?教書嘛,你的學問選不行。最好的一條路還是跟我到研究院來多讀幾年書再說。」於是,我進入研究院工作,繼續走我最熟悉、父母和師長都認為最穩當的讀書、研究之路。

一年之後,有一天,我的老師突然對我說:「你應該開始準備到大學去拿個博士學位了,」我有些不服氣的問他:「您不是也沒有博士學位嗎?而在同行中又有誰不肯定您在學問上的成就?要治學,留住研究院即可,又何必到大學去循規蹈矩的拿個學位呢?」他默默的看了我好一會兒,歎了口氣,苦笑一番,然後說:「我來說個故事。當年我也和你一樣年輕,在離開臺北到倫敦「政經學院」進修前夕,我去探望我病臥在床的老師,他握著我的手,叫了叫我的名字,叮嚀我到英國唸書千萬不要只重學問,儘可能要拿個博士學位回來。他還說:這個社會愈來愈重視學位,年輕人有理想固然好,太理想主義可就不好囉!我到倫敦之後,並沒聽他的話,只修了一些我不熟悉、卻富有挑戰性的科目,結果,在知識的成長上雖然頗有一番新境,卻終究沒能拿到博士學位就回來了。這是我走過的路、我不希望你步上我的後塵。我承認,學問與學位之間是有所差別,可是,這個社會絕大多數的人只能判別你學位的高低而無法認織你學問的深淺,所以,如果你還想在這個社會上有些作為,無論是為己、為國、還是為民,除了學問,你還必須有學位。你應該知道:沒有博士學位,學問再好,也當不成大學校長。」他的話令我非常驚愕--驚愕於他竟然有這樣的一段歷史,驚愕於他這樣黑白分明的把理想和現實這兩條路線翻攤在我面前讓我抉擇。

而無論如何驚愕,我終究還是默默接受了他的建議,走上我一半以上的同事都走過或正在走的留學之路,來到了美國,讀一所長春藤盟校的博士班。

可是,來了之後,我仍然常常在想:如果我不選擇這一條路,那麼,我會如何呢?再往前溯,如果我不曾選擇進研究院的路,我又會如何呢?如果不曾到臺北唸研究所、大學和高中,如果連嘉義的初中也不曾去讀,那麼,又是如何呢?我不知道,也沒有人會知道。不過,每當我這樣反思之際,我總會記起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一八七四-一九六三)的那首名詩:「那條不曾走過的路」(The Road not Taken)。

第一次接觸這首詩是一九八四年的冬天。我還記得是「冬至」那一天。那一天中午,和幾位朋友到學校對面叫一家小館吃鮮肉湯圓「補冬」,頗飲了幾杯溫燙的紹興酒,在酣暢的談笑和酒興之際,我幾乎忘記那個下午還有二、三個小時的「高級英文」課要上。待我匆匆趕到文十六教堂、偷偷從後門溜進去時,齊教授已站在講台上唸著詩篇。鄰座的同學說她正在唸的是FrostThe Road not Taken。在微醺的酒意中,我根本聽不清楚她在唸些什麼,而隨後的一大段英語講解也聽得我昏昏欲睡,可是,末了,她突然停頓了下來,改用中文,用一位老婦人少有的堅定語氣說:「人生的每一步,看來好像都是在岔路口上做選擇--不是這條就是那條。在生命的過程中,每個人多少也都會想:當初,要是我走另外一條路,不知會如何?可是,當生命快要告終的時日來臨,回首望去,其實只有那一條走過的路會筆直無歧的延展而來。人生的路終結只有一條,別無他途。」那一堂課,我唯一清醒的時候便是她說這番話的片刻,而對「人生只有走過的路才是路」這樣的論調也一直無法忘懷。可是,終究免不了會想:若我不走這條路,會如何?

至少,我應該不會在異邦、異鄉這樣一個風雪欲來的夜晚迷了路。然則,我畢竟已步上迷途。而「迷途」終究也是路,只要能通往歸宿,再遠、再委曲的行程,依然可以前進。所以,坐在車中,我又慢慢的將自己的思緒拉回到展現在眼前的路上,凝思著行進的方向。
向東,直行就是大西洋,越過大西洋,是歐洲大陸、是中東、是印度、是東亞世界,也可以抵家。

向西,穿過北美大陸,是太平洋,越過太平洋,是日本,是中國大陸,故鄉近在咫尺。
而向北,是冰雪皓皓的北極。向南,經過中南美洲的叢林、高原,直下,終究也是極日千里的冰天雪地。

所以,只有東、西才是回家的方向。可是,飛過千重山、萬重水的來到這個地方,還不到三個月,怎能走回頭的路?怎能歸去?怎能不把握冒險的機會,走一走這一條乍看熟悉實是陌生的路呢?儘管單獨走陌生的路容易迷失,但是,如果人生的路終究只有一條,那麼,迷途豈不就是必經之徑?「走下去吧:而第一步是回到住處,避開將臨的風雪。」百般思量之後,我下了這樣的決定。重新放動車子,沿著相反的方向開回「貴格橋購物中心」,再從那兒試著開上一號路,每一條歧路我各試五分鐘車程,一不對,立刻回到起點,重新摸索,終究在雪落之前摸索著回到了住處。

進了屋,扭亮了燈火,扭開了暖氣,坐在沙發椅上,雖然覺得有些疲累,但是心裡原有的慌亂卻已消匿無蹤。

煮滾了一壺開水,點燃一柱老山檀香,泡丁一壺「凍頂烏龍」,輕輕啜著色呈金黃的茶,不經意間,一瞥窗外,才發現雪已經無聲無息的落了下來,而剛剛才步履過的人門小徑,不知何時已盡被白雪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