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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26日 星期二

算命



下午天陰
心情一如新寡

厚葉石斑木下,我們盤膝圍坐
談論彼此的星座與流年

你說,我命中的妻有美麗的容顏
瞬間,我看到些許陽光
眾人的祝福

若未來照著命理走
日子將黃金一般過

那麼,當前的心情
為何鬱鬱?
為何寡歡?

你說,孤辰正當頭
瞬間,我看到厚厚烏雲
眾人的嘆息

附記:
詩稿原題為「算命的下午」,寫於1981/11/5/夜,永和。寫的是當天下午和班上五位女同學:寵兒(廖華淑)、劉淑芬、大妹(王濟華)、小妹(李貞德)、王文宜,在校園玩「算命」的事。寵兒很會以紫微斗數「批命」,還能算流年、流月、流日、流時,我記得當年曾經聽她說我當天「流日」運好,配合她給我的「吉時」,跑到台大校門口附近買了一張「愛國獎券」,果真中了不小的獎(對於窮學生來說)。圖片是在公館玩「電腦算命」時,用「掌紋」和十元硬幣投幣算出來的。那是大三上學期的事,那段日子,過得有點頹廢,有點荒唐。

2020/5/26改寫、追記於南港中央研究院學人宿舍。

2020年5月24日 星期日

愛情不朽




你說,愛情完了
詩還在

我說,記憶還在
愛情就不朽

至於詩,不寫
就結束了

附記:我在大學階段(1978-1982),經歷過一段青青澀澀的初戀,大一、大二的時候,甜多苦少,大三、大四的時候,風雨飄搖,分分合合,時斷時續,一直到畢業,入伍服役,才真正結束。不過,開始寫詩,還真是因為戀愛的關係。只是苦了我當時班上的幾位好友,他們不時要充當我的愛情「護理師」。這張圖片是「小妹」(李貞德)在大三或是大四的時候寫的,在我們上課的時候,用衛生紙當紙條傳給我的「悄悄話」。寫的是他和另一位好友王文宜的對話,是他們對我的關心。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保留了這張「紙條」。也許是為了驗證:究竟是詩還是愛情長命?
2020/5/24/小滿後四日/暴雨初歇/寫於南港中研院學人宿舍

2020年5月20日 星期三

深淵






台北的四月,是個多雨的季節。每天穿衣服的時候,總覺得是將一堆剛自脫水槽裏取出的布條,將乾未乾地裹在身上。到了五月,只要有陽光,這一切將發起霉來,自我的鞋底到我黏結成一條條的髮絲。感覺上,沒有一天不是踏著濕漉漉的地面去上課,回來的時候,水已從破了洞的鞋底及垂地的褲管爬升了上來。
雨,竟真的連這個週末也不肯放過,已是四月底了,天空還是壓得那麼低,像要壓扁每個人的生命似的。已經是中午時刻了,外面還是灰濛濛的一片,細雨,還兼帶著些微風,可是卻吹不散堆在心頭的那些東西,我真的看不清外面有些什麼,只覺得一把一把的傘自前面幌過。剛結束了早上的第四堂課,肚子也有點餓了,可是我懶得走那麼遠的路去學生餐廳吃飯,走在外頭,水一定又會慢慢的爬到我身上,腳底已經黏黏的了,褲管再弄濕了,可會令人討厭得想把整隻腳砍掉。但我實在不曉得該去那裏,一時竟呆呆的站在文學院的大門口,想著我該去那裏。其實,剛剛在上課時,我便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
剛剛是李教授的課。每一回上西洋中古史的課時,我總覺得煩躁不安。不是因為教授講得不好,雖然他的過份強調教會在中古史上的重要性,引起我相當的不快,但最主要的,是因為他有一張像我父親的臉,他是個舊教的神父,而我的父親是個新教的牧師。但他們畢竟不同,要是我父親也是個舊教的神父,他就不會結婚,我也就不會出生,一切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但我畢竟生了下來,而且得面臨一張我要逃避的臉,得再聽一些我自小便熟悉的名詞,那張臉、那些名詞自小便伴著我,成為我生活中最主要的部分,當我以為已經可以擺脫了的時候,它們卻又一起出現在我的課堂上,而且,就這樣子過了快一年,雖然每一回總弄得我疲憊不堪,每一回下了課總說下禮拜起不再來了,但到了週末,自己又莫名其妙的往25教室走,一切似乎又變得不可逃避了。
昨天晚上,奕清要我上完課後趕去「東南亞」看電影,我不加思索的答應了,反正下雨天也沒地方去,電影院裏地上最少比外頭乾多了。今天早晨要出門的時候,奕清又叫住了我,「今天中午的事可別忘了!瑛姊和奕梅都要去看」。
「胡瑛?她不是要上班嗎?」我所問的胡瑛是奕清和奕梅兄妹倆的表姊,並不跟我們三人住在一起,奕清的爸、媽都去了美國,留下一棟房子給他們兄妹,胡瑛常來,我和奕清是高中同學,和他們家熟,很早就知道奕清偷偷地喜歡他的表姊,自從聯考完搬到他們家後,更看清楚這一點。但我知道胡瑛絕對不會喜歡他,她之所以常來,是因為我的緣故,她是個令人害怕的女孩,可是不敢跟奕清講,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且他那麼善良,一定無法相信或忍受我告訴他的事實。所以我一直沒跟他提起,而且奕梅也應知道那件事,她都不提,我又如何開口?
「瑛姊的老闆放她一星期假,她打電話來要我先到東南亞買票,你下課後跟奕梅一起趕來,她今晚要在這兒住。」聽了奕清的話後,心頭一緊,也沒再說什麼,我就走了出來。
今天早上的四堂課,我便一直在考慮著要不要去的問題。我該去嗎?她今晚要住下?這又是一次完美的計劃?我知道她做事一向都很有計劃的,這一點很像白婕阿姨,我還能叫白婕「阿姨」?哈!白婕聽了一定覺得好笑。第一次覺得胡瑛跟白婕很像,是在奕梅的生日舞會那天晚上。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奕梅剛考上我們學校的中文系,大家決定藉著生日這個機會好好慶祝一番,奕清找了他們班上的男同學來,奕梅則負責將她的好友請到,當然胡瑛也來了。照理說,那晚的主角是奕梅,我應該邀她跳的,可是,胡瑛不給我機會,從頭到尾,我幾乎都跟著她在舞池中轉。我的舞跳得很差,因為我們家是禁止跳舞,學會跳舞還是上大學後,奕清教我的,而胡瑛的舞技無疑是那天晚上所有女孩子中最出色的,但她卻找上了我,帶著我舞遍了全場,而且一首接著一首,好幾次看到奕梅失望的神情,忍不住要推開胡瑛去邀她跳,但我實在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逃離胡瑛的双手。雖然奕梅仍沒被冷落過,但我偷偷地注意到她的眼睛始終盯著我和胡瑛,她顯然是不愉快的,但我又何嘗感到輕鬆過?胡瑛一方面輕輕的跟我談笑著,另一方面卻用她那双如刀子般的眼睛,切割著我罩在臉上的面具,她一定感覺到我的慌亂,我急切的想逃開,因為她的眼神跟白婕一模一樣;熱切、貪婪、飢渴,輕輕地搭在我肩上的手使我有被撕裂的感覺,讓我感覺到像上一次被白婕佔有後的羞辱。隨著舞步的旋轉,我感覺到胡瑛的臉及身上慢慢的貼近,像要把我吞噬掉似的。
舞會結束後,原以為可以鬆一口氣了,沒想到胡瑛又找上了我,笑盈盈的說:「喂!我要回去了,你送我回家吧!」她那森白的牙齒在微暗的燈光下閃亮著,母狼似的尖銳又再度攻擊我,她憑什麼確信我一定會送她回家?要是我拒絕呢?但我畢竟默默地屈服了。從第一支舞起,我就知道無法抗拒她,是因為她那麼像白婕?其實在外表上,白婕顯得成熟、沉穩,而胡瑛卻充滿著野性的活力,胡瑛畢竟年輕些,但她們身上都散發著一股莫名的誘惑,面對她們,我同樣感到眩暈、慌亂,心裏頭一直想逃,但那只是無力的抗拒,在心的更深處,我也正發出狂熱的吶喊。
離開的時候,奕清正忙著跟客人道別,而奕梅卻呆坐在沙發上,幽幽的望著我,那眼神令我不安,罪惡的感覺隱隱浮現,我不敢再回頭望她,快步的走出屋子,身後是胡瑛「喀啦‧喀啦」的追趕聲。
胡瑛並沒住在家裏,她和同事租了一層公寓,到了樓梯口時,我猶豫著要不要上去,胡瑛回過頭來說「你害怕什麼?」這句話讓我感到憤怒,一張臉滾燙的燒紅了起來,一言不發的跟她上了樓梯,走進屋子的客廳。她倒了杯冰水給我,接過茶杯的時候,才察覺自己双手不住地抖動著,身上、臉上都是濕黏黏的,空氣實在太躁熱了,剛剛外面的天空不斷的有閃電出現,一場夏夜的暴雨也許將會來臨。和胡瑛靜靜的坐在沙發上喝冰水,沒有人弄出一點聲音來,她的同事都已經睡了,喝完了一杯水後,我仍有渴的感覺,但我並不想再向她要。看了看錶,已經午夜十二點半了,胡瑛沒有要我走的意思,事實上,一路上直到這裡,她也只在樓梯口講過那句話,一想起那句話,我的手不由地又抖動了起來,再也無法忍受屋子裏的沈寂,那種窒息般的感覺擠壓得我快爆炸。我霍然站起,走向門邊,胡瑛緊跟著站起,從後面抓住我的手臂,說道:「就要下雨了,你怎麼回去?」「轟隆‧轟隆」,雷終於響了,可以想像豆大的雨點將會灑下。我回身反握住她的双手,看到她那張微仰的臉露著溺人的溫柔,眼裏的刀鋒也已消失,只剩下空洞,期待著填實。我像攫獲一隻獵物般地將她帶進她的房間裏,當我掩上門的時候,外面的雨已下得很響了,還夾帶著隆隆的雷聲。
當我自她身上退下時,才發現渾身都被她撕咬過,望著她滿足後的臉,我才清楚自己不是獵人而是掉入陷阱的獵物,我輕輕地推開她滑膩的身子,但整晚,我仍不時的觸摸到她黏黏膩膩的肢體,那肉般的黏、濕令我有不乾淨的感覺,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潔啊!屋外,雨下了一整夜,屋裏,我的心也抽搐著,不曉得那是雨的哭泣,還是我在流淚。
第二天早晨,我回到了住處,奕清問我昨晚怎麼沒回來,我隨口應了他道:「回家去了一趟。」看了看奕梅,她正嚴肅的看著我,我趕緊將頭低下,為什麼要說謊呢?自從搬離那個「家」後,就沒回去過,也不再把它當成自己的家,奕清的家也只是我的「住處」而已,我那有家?可是我為什麼要說謊呢?奕梅會信嗎?善良的奕清是一定相信我的,他又問我:「你爸爸還好吧?有沒有見到你大姊?」我只好順口回答他:「還好!大姊仍住在修道院,沒回去」。我不曉得講這些話有什麼意義,只為了解釋昨晚未歸的事實,還是真的害怕什麼?
「今天我不能去」心中暗自下了個決定,我不能再上胡瑛的圈套,東南亞的電影不該去看,可是今晚她要住下,我能不回去嗎?我又能去那裏?回家?不!父親的臉和白婕的身子都讓我不安,不能回去。「不管了!先逃掉這場電影再說!」下了個決定後,心裏好過多了,雖然這只是暫時的。
穿過了文學院的長廊,不自覺的來到了學生社團辦公室的門口,這是棟新的建築物,一、二、三樓都是老師們的研究室,地下室則給了文學院的學生社團當辦公室。我推了門,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越走越深,有點涼,取出鑰匙,打開了地下室的鐵門,裏頭很黑,似乎沒有人在,下雨天的週末,又有誰會來這個地方?一時我並不想開燈,坐在黑暗中,有一種鬆軟的感覺,我是屬於黑暗的,在所有看得見光亮的地方,靈魂便被扼殺了。在矇矇的光線下,只覺得形體慢慢的消融了,靈魂則慢慢的浮現、踴動。我似乎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但我看不見任何東西,我需要一點點的光。我扭亮了一盞燈,黑暗便逃亡去了,一切又清晰的展現,我又得面對形體了,有點後悔,但那一盞燈感覺上卻有那麼點暖暖的,地下室的冷、溼被驅逐了不少,我不忍把它關掉。
打開抽屜,才想起社長交代的事:下星期一要討論瘂弦的詩,得先將他的幾首詩刻好油印。拿出了蠟紙和詩集,我開始一句一句的刻著瘂弦的『深淵』。

孩子們常在你髮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份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十字架在我們家是最多的,在客廳的牆上、在父親的胸前、在我小時候的故事書裏、及母親臨死前留給我的金項鍊。我摸摸貼肉掛在胸前的十字架,這是母親惟一留給我的。她去世的那年,我只是個十歲的孩子,雖然知道哭泣,但對死亡一點都不瞭解,而大家也只要我跟著跪在床前禱告。過了幾天,姊姊拿了個十字架的項鍊,說是母親留給我的。那時,姊姊已廿歲了,聽母親說,在我上面尚有哥哥,比姊姊小四歲,有一年大水,掉進水溝裏溺死了。我曾看過他小時候的照片,很像我,也很像父親。而姊姊像母親的模樣,尤其那兩道濃而彎的眉毛,在臉上顯得好突出。每當我想念母親的時候,總喜歡纏著姊姊,只可惜在母親死後的三年,她便搬到一個修道院去住,從此便很少回來,白婕便在那時候搬到我們家來,她跟姊姊是神學院的同學,也是父親的學生,可是父親要我叫她阿姨。每一次姊姊回來看我時,跟白婕阿姨總是不講話,當我問姊姊時,她總是默默的流淚,叮嚀我要時常禱告,為在天上的母親及當牧師的父親。當時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便也不敢問了。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為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拋給我們
他吃賸下來的生活 
           」
從小,我的生活便極單純而神聖。從幼稚園、小學、中學到高中,我唸的都是教會辦的學校。我的功課極好,每天由父親開車送我去上學的時候,老師碰到了,總不忘向父親說:「您這孩子真乖、真聰明。」父親每次都客氣的跟他們寒喧著,我為自己有個好風度的父親而驕傲,而老師、同學也都很愛我,因為我總穿著漂亮而乾淨的衣服,對每個人都極友善,他們疼我、羨慕我,而我也覺得一切都美好。到了禮拜天,父親一定帶我到他主持的禮拜堂去。我喜歡聽父親講道,站在講道臺上,他的臉是嚴肅而神聖的,他的聲音聽起來比上帝還吸引人,我常看到坐在我鄰座的老太太不斷地在擦眼淚,她的葬禮是父親主持的。無疑的,父親是受尊敬、受崇拜的。講完道後,父親總會叫我站起來,當著大家,面對著上帝大聲地說出一個禮拜來所犯的罪,然後將下個禮拜的零用金投入奉獻箱,於是父親接受了我的告解,大家也開始為我禱告,接著才是大家的告解。我從不知「罪」是什麼,那些都是父親幫我想好的,零用金回家後再給。但我還是樂於聽父親的話,因為每回走出教堂時,總會有一些伯伯、叔叔指著我問他們的孩子說:「你們看,他在神的面前是多麼坦白、多麼勇敢的懺悔那無心的過錯,你們要學他,做個純潔的孩子。」聽到他們的話,我總是興奮著。大一點的時候,告解詞我已經不用父親告訴了。我活在神聖裏。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緊握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顏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桿木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
高三那年,我才懂得「罪」是什麼。一個無底的「深淵」成了我藏身之處。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告解詞越來越短,內容也不再能引起注意,因為我已不習慣將心裡的話全部告訴人家,也不願再編些令自己厭惡的罪惡來感動人家,但父親仍是我所敬愛的。他以為我是因聯考的關係才對禮拜的事不積極,好幾次要我留在家裏看書,不用到教堂。起初,我為他的自私感到驚訝,但慢慢的就原諒他了,聯考所帶來的壓力,不僅降臨在我身上,也同時給父親帶來了煩惱,很多教友的孩子都今年參加聯考,要是我輸給了他們,「上帝特別賜福的孩子」便會成為對我的譏諷,而這也是對「上帝」的一種侮辱,他是不得不緊張的,為了神。我對聯考雖也覺得害怕,但是,考上的信心仍是有的,我的學業成績向來是頂好的。所以,每個禮拜天我仍照常去,而其他教友的孩子卻不再見到,他們向上帝告假了。有一天晚上,當我洗澡的時候,或許是撒旦的魔力,我竟玩弄起自己的身體,隨著手臂的律動,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血液幾乎要從我的胸中湧出,最後,在一陣痙攣中,我得到了第一次的快感,整個人解脫了,跌坐在浴缸中。我感到羞恥,罪惡感第一次產生了。臨睡前,我偷偷地向上帝告解了,並將它寫在日記本上,這是我最大的秘密,並下定決心永不再做了。但第二天、第三天……,第一次、第二次……,每一次,經過一陣掙扎後,我還是投降了,告解的內容不斷的重覆著,而我手的動作也沒停止過。那個禮拜天的早晨,我終於主動的向父親提出不到教堂的要求。父親以諒解的表情對我笑了笑便和白婕阿姨走了。我實在不敢再到教堂去,一張張虔誠的臉,一幅幅神聖的油畫掛在牆上,我將如何面對?而我又如何能將自己的罪在眾人面前講出來?以前我可以編造一些自己的罪告訴他們,而無不安的感覺。現在,我真的犯了罪,而且是這種罪,我不敢告訴他們,但不說出來,我又欺騙了他們,這種欺騙和以前的欺騙是不一樣的,可是我也不曉得有什麼不同,只知道自己無法再去了,我把這些感覺寫在日記本上,謹慎的鎖在我的書桌裏,和聖經放在一起。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升,在眾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聯考終於成為過去,但罪惡的歲月仍繼續著。更不幸的是,我終於到了必須公開罪惡的時候。一個禮拜天的早晨,當我預備再找個藉口出去時,白婕阿姨叫住了我,朝著我神秘的一笑,告訴我父親在客廳等著。等我走進客廳時,父親只說了句「走吧!做禮拜去!」便拿起聖經走了出去,我幾乎毫不抗拒的跟著他走。到了教堂,許多的教友紛紛上前來詢問考試的結果,誰又知道會有什麼結果?父親講完道後,突然說:「諸位兄弟姊,今天我要我的孩子上來證道,讓他說出神帶領他從罪惡的深淵中走出來的經過。也許大家先前會因為他很久沒到教堂來,而以為他背棄了上帝,或是怪罪我為了讓他專心唸書而不讓他來教堂,不錯!我是個自私的父親,但做為上帝的子民,我絕不敢要自己的孩子離開神的道路。在前些日子裏,孩子因魔鬼的引誘而犯了褻瀆的罪,我不敢讓孩子的罪玷汙了神的地方,所以讓他在家裏,接受神的懲罰、洗淨,終於,他又恢復了乾淨,今天,我帶他來,是向神謝恩,是為神的道理做一個見證,孩子!你上來吧!」教友們聽了父親的話,有的羞慚的低下了頭,有的以更崇敬的臉看著我那「偉大」的父親,沒有一個人發現我正在顫慄著。為了不讓父親失望,我終於還是站了上去,開始使用神的名字,講那些大家想聽的話,最後,我開始嘔吐,並哭了起來,大家紛紛跪下去為我禱告,我便跑了出來。留下一屋子神聖而虔誠的人,他們都是沒罪的。

而我們為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著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著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中釋放的靈
哈里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
沒有什麼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我曾想到用死來洗淨我的罪,但我仍活著,因為白婕的關係。當我回到我的臥室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件事,父親是怎麼知道我的事的?他從沒進過我的房間,一定是白婕,她每天早晨都會進來打掃。她為什麼要開我的抽屜?為什麼要偷看我的日記?為什麼要告訴父親?我完全原諒了父親。但一大堆的為什麼卻留在腦海裏,都是白婕,我必須問為什麼。夜悄悄地來了,往常,禮拜天的晚上,父親和白婕總是得去主持一個青年團契,從做完禮拜後,整個下午及晚上便只有我在家。但我卻聽到了腳步聲。
「喀噠‧喀噠」是真的有人的腳在踩響著樓梯。有誰會在這個週末到地下室來?胡瑛?一想到她我便放下筆,緊緊的望著鐵門,剛怎麼會忘了鎖呢?她進來後,我該怎麼講第一句話呢?不!她不可能知道這個地方的。一隻腳踏了進來,奕梅整個人跟著出現。「是你?」我不禁鬆了一口氣,繼續刻下『深淵』:

在三月我聽到櫻桃的吆喝
很多舌頭,搖出了春天的墮落
而青蠅在啃她的臉
旗袍叉從某處小腿間擺蕩;且渴望人去讀她

來不及刻下面的一句,奕梅已走到我前面,隔著桌子坐下。「你以為會是誰?」她用手將臉撐在桌面,笑著跟我說。我突然看到鐵門沒關上,我怎會注意門呢?期待什麼出現嗎?奕梅不是已到了眼前了嗎?「去把門關起來!」我指了指她剛進來的方向。「你怕有人會進來?」奕梅再度提出問題,但沒等我回答便站了起來,走向鐵門處。唸了快一年的大學,頭髮都已垂到肩上了,從背後望去,在窄裙的緊裹下,隨著腳步的移動,她向我展示著和胡瑛一樣誘人的肢體,以前我怎從沒注意到過?正盯著她時,鐵門已「碰」的關上了。我連忙低下頭,繼續刻著:

去進入她體內工作,而除了死與這個
沒有什麼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生存是打穀場的聲音
生存是,向她們──愛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個夏季的慾望
在夜晚床在各處深深陷落,一種走在碎玻璃上
害熱病的光底聲響,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盲亂的耕作
一種桃色的肉之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語;一種血與血的初識,一種火焰,一種疲倦
一種猛力推開她的姿勢
在夜晚,那波里床在各處陷落

「你怕有人會進來?」那晚白婕也這樣問我。從教堂回家後,我便一直呆坐在房間裏,聽到了腳步聲才打開房門看。白婕自己一個人回來,並直接走進我的房間。她的出現令我吃了一驚,但旋即我便發怒了,「是妳!是不是?」白婕望一望站立著的我,對著我笑了笑,她的牙齒也很白,拉著我的手走到床邊坐下。她從沒拉過我的手,雖然她到我們家時,我只是個孩子,但跟她一點也不親近。我一時竟忘了自己正在生氣,頭慢慢垂下,手竟任由她握著,而她也不放開我。抬起頭時,她正注視著我,臉上仍然掛著笑,一接觸到她的眼神,我開始緊張起來,趕忙又把頭低下。「這個年齡的孩子都會感到需要的。」她輕輕的托起我的臉說。我聞到她呼出的氣,她身上的香味,我幾乎窒息了。「你怕有人會進來?」她注意到我偷偷的在看沒關上的房門,可是她竟慢慢的解脫了我的衣服,引導我做了第一次。那時,書桌上的檯燈仍亮著,桌面上便擺著母親留下的十字架項鍊,那是我剛剛取出來懺悔的。門一直沒關上,一切都赤裸裸的在進行,在夜裏,在燈光下。
「你在寫些什麼?」奕梅在我身旁站了一會兒才開口。又是問句!我不敢抬頭看她,她身上的香味和白婕的、胡瑛的,都很像,最少在我聞起來都差不多的,都是女人的味道。「沒什麼!一首詩,妳怎麼沒去看電影?」說話時我仍沒抬頭,繼續刻著:

在我影子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她哭泣
嬰兒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埋下
第二天我們又同去看雲、發笑、飲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賸下的人格跳盡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雙肩抬著頭
抬著存在與不存在
抬著一穿褲子的臉

「我在校門口等了你好久,你沒來我也不想去了。讓我哥哥和瑛姊去看好了,反正他們也不在乎我們去不去的」奕梅就是這樣懂事,永遠都能說出讓我感激的話。我抬頭看了看她,那張臉仍沒變,只是以前常是我站著看她做功課,而這一次卻是自下仰視她微向前傾的臉。聯考放榜後,奕清和我都考上了,而且都是台北的學校,隨著那件事後,我變得很少回家,大部份時間便到奕清家。奕梅要升高三了,上完暑期輔導課後,便由我幫她補習功課,晚上,我習慣站在她背後,看她解著一題又一題的數學,有了疑問,剛齊耳的短髮往後一甩,一張小小的臉便往上仰起。看著她,覺得自己變得跟她一般純潔,就像我看著姊姊的時候一樣。而白婕和胡瑛,總是令我想到那件事。尤其白婕,更像是魔鬼的使者。每個禮拜天的晚上,她總是藉故不陪父親去團契,留在她房間裏等我。每個禮拜天,我總會回去的,而且一星期才回去那一次,我幾乎沒看到過父親,他似乎也不憂心我有沒有回家,我也從沒向白婕問起,因為我和白婕的交談完全藉助著彼此的身體。做完那件事後,重重的罪惡感又讓我不敢向她開口,尤其必須提到父親。但每個禮拜天我一定會趕回去,直到發生了一件令人不敢置信的事後。「你在想什麼?怎麼這樣盯著我看?」奕梅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真是罪惡,我怎可將那件事與奕梅聯想在一起。「妳是怎麼尋到這裡來的?」說完我又低下頭去,刻著: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是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的痛恨的臍帶
接吻掛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屍灰,是未埋葬的死

那是個該死的夜。如往常般地,我回家去。如往常般地,我推開白婕沒鎖的門。而這一回,床上等著我的,是白婕和父親赤裸裸的肢體。我來不及看他們的反應,便衝出那個「家」。回到奕清家時,我渾身仍顫慄著,奕清問了我好多話,可是我就是沒辦法開口,只是不斷地抖動著。「叫伯父來?」奕清驚慌的問我。「不!叫我姊姊」擠出這句話後,我便躺下去了。
「我知道你喜歡人少的地方,這地方在週末是很少人會來的,所以我便找來了,你還沒說為什麼不去看電影呢?」奕梅再度使我的思緒中止。我不得不抬起頭向她說:「社長要我將下禮拜一要討論的詩先油印好,不得不留下來」說完,我馬上繼續刻著:

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閉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孃下
當一些顏色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為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黏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

醒來的時候,姊姊、奕清、奕梅都在。我抓住姊姊的手,開始哭了起來。姊姊示意奕清他們出去,靜靜地讓我哭了一會兒,才用她的袖子擦乾我的眼淚,她身上穿的是修女的服裝,是匆匆趕來的嗎?奕清告訴了她一些什麼?我剛想講話,忍不住又抽泣起來,那麼多的事,我從那裏講起?又如何能講?「你什麼都不用說,也不要再去想了,一切我都知道,爸爸派人給我送過信了,他再過幾天便要到歐洲去,白婕也走了。」姊姊制止了我的激動。
「什麼詩?」奕梅低下頭來看。
「瘂弦的『深淵』」我仍繼續的刻著:

而你不是什麼
不是把手杖擊斷在時代的臉上
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
在這沒有肩膀的城市,你底書第三天便會被搗碎再去作紙
你以夜色洗臉,你同影子決鬪
你吃遺產,吃妝奩,吃死者們小小的吶喊
你從屋子裏走出來,又走進去,搓著手……
你不是什麼 
                   」
「他到底在寫些什麼?」
「寫些什麼?」我楞了一下,『深淵』在寫些什麼?「或許,是在寫人性的深淵、罪惡的深淵、白天的深淵、黑夜的深淵,或許,什麼也不是。」誰知道『深淵』不是在寫「深淵」又是在寫什麼?
不等我開口,姊姊又繼續說下去:「報復!這是白婕的報復,只是沒想到她連你也不放過,而且這麼有耐心的等待」。「報復?向誰報復?報復什麼?」我越聽越迷糊。「已經好幾年的事了。我和白婕當時都在神學院上課,白婕偷偷的愛著同班的一個男同學,可是那男孩喜歡的卻是我,時常到宿舍找我,但都被我拒絕了,因為我已決心奉獻給上帝。有一次,那男孩又來找我,我要白婕去拒絕他。那一晚,白婕便沒回來。過不久,白婕發現自己懷孕了,但那男孩拒絕娶她,並告訴她,所愛的是我而不是白婕,為了贖罪,他跳樓自殺了。白婕也被開除學籍。離開之前,她表示要報復,要向我報復。我是一個要奉獻給上帝的人,她又如何能報復呢?不久,她到我們家,跪在爸爸面前懺悔,要求爸爸收留她。那時她肚子裏的孩子也不曉得那裏去了。一來她是爸的學生,二來教堂也需要人幫忙,於是她便留下了。在她的引誘下,爸終於犯了罪,而她也故意讓我知道這件事,但我又能如何呢?每天,我向神禱告,求祂賜給爸力量,擺脫魔鬼的誘惑。但沒有用的,而且她連你也不放過,並故意製造那天晚上的情況,她的目的達到了,我們的家也完了,她也走了,但魔鬼也消失了,爸爸要到歐洲去,贖他的罪。而你是無罪的。你就住在奕清家好了,我們的房子仍在,有空回去看看,每個月我會寄錢給你的。」說完,姊姊便走了。
「我無罪嗎?」
「你說什麼?無罪?」奕梅顯然是從沉思中被我的自言自語喚醒的。
「我忘了你們家都是信教的,難怪都是些什麼罪啊、惡啊!」奕梅打趣的說著,放棄了剛才的思索。我不理會她的話,兀自刻著:

要怎樣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樂,令盲者飲盡輝芒
把種籽播在掌心,雙乳間擠出月光
──這層層疊疊圍你自轉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嬈而美麗,她們是你的
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

開學後不久,我收到了白婕的一封信,也是白婕的最後消息。她寫著:
「我向你姊姊說過要報復的,我的目的也已達到了,但我得到了什麼?志清也已死了。志清是愛我的,因為你姊姊,他才會死的。你是多麼像他,但我對你沒有愛只有報復,我會用死來表示對你的虧欠,你是無罪的。但我仍要詛咒你姊姊,她是魔鬼,她愛志清,但志清和我相愛很深,我們決定畢業後便結婚,可惜我們等不了那麼久,我有了孩子。你姊姊終於找到機會,她一面唆使我去墮胎,一方面威脅志清跟她結婚,要不然會將我們的事告訴學校。那時我和志清的生活全靠學校供給,被開除後,生活是很難維持的,但志清是愛我的,在痛苦的煎熬下,他自殺了。而我要活下去,我要報復,我要使你們家成為罪惡的地方,於是………」
我無法將信看完,便把它撕得粉碎,「魔鬼!魔鬼!」連我那最聖潔的姊姊都要污辱。我不相信的。可是我不願再見到姊姊,快兩年了,我從沒到修道院或回那個地方去看她,我怕我會相信白婕的話,有時候,說假話的不會是魔鬼。我不再信上帝了,但我仍貼身藏著母親留給我的十字架,那是我的秘密。
奕梅見我不講話,大概以為我生氣了,便低下頭,湊近我正在刻的蠟紙看,她總是那麼多心。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輓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賸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我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她的靠近,使香味又濃厚起來,我的呼吸又變急促了。她也是魔鬼嗎?想到這裡便側過臉去看她。她又站直了身子,留下我發顫的双手。
「怎會這麼長?要刻到什麼時候?我肚子餓了。對了!過幾天便是你的生日,要我送你什麼禮物?」她摸了摸肚子,用手輕輕的推我的肩膀。
Do you want to make love我在詩集的扉頁上寫下一行字,她低下頭去看。
「你怎會喜歡這首歌?好吧!我去唱片行看看有沒有這張唱片,那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了。」
歌?我怎沒想到這句子是一首歌的名字,我竟忘了打問號!我猛然的大笑起來,倒害奕梅嚇了一跳。「走吧!吃飯去了,唱片的事,過幾天再說,我只是一時想到而已,並不真的想要它。」說著,我便站了起來。
「深淵怎麼辦?你還沒刻完呢?不是只剩幾行了嗎?」
「沒關係!明天禮拜天,我可以明天再來把它刻完,肚子真的餓了,我們上去吧!」將詩集和蠟紙收進抽屜,便走出了地下室。
外面仍下著雨,我不曉得雨為什麼一定要下落,掉落下來的雨水,得等太陽出來後,才能再度揮發,向上飄去,到那個它原本居住的天空上去。延著我的鞋底、褲管爬升是沒有用的。可是,陽光得等到五月呢!在這之前,雨水流了滿地,向各處爬升著,那被浸溼的,已快發霉了,五月再不來,陽光再不出現,一切都要霉掉了,霉掉了記憶,霉掉了生命、魔鬼與上帝。
明天,是禮拜天。我將再來,刻完「深淵」。

附記:自從兩年前罹癌之後,我隨時都有要「駕鶴西歸」的準備,今年瘟疫蔓延,更讓我不得不「超前部署」,除了閉關寫書之外,就先行整理自己的「遺物」,以免留給後人「丟或不丟」的苦惱。但是,才打開第一個封櫃,就覺得自己被「往事」給吞沒了。一、二十本日記,十冊未曾發表的詩集,數十篇散文、扎記和小說的手稿,還有一些年少時在報章、雜誌上發表過的「作品」,一堆的老照片、數百封的「情書」和師友的書信等等,本想一下子全仍了,最後關頭,還是整理一些留下來供家人、好友他日追念,知道我曾經活過。這算不算是「殷勤理舊狂」呢?
整理出來的第一篇是『深淵』。這是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於『民眾日報』副刊(1980/6/14)。當時我二十歲,副刊主編楚卿先生來信讚譽有加,有意拉拔,可惜的是,這也是我唯一發表的一篇小說,一生終究沒能成為一名小說家,甚憾!
接下來會有一些稀奇古怪、放蕩不羈、自我陶醉、青青澀澀、無病呻吟的東西,有些還是「限制級」的,可以統稱為『滿紙荒唐言』!
2020/5/20/寫於南港中央研究院學人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