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何謂「國立」大學〉曾引黃宗羲(1610-1695)《明夷待訪錄‧學校》的說法,認為培養具有「詩書寬大之氣」及思想獨立自由的「國民」,才是「國立」大學應有的教育目標(《自由談》,2010/1/20)。刊布之後,有讀者提問:什麼是「詩書寬大之氣」?故再藉《自由談》略申己見。
「詩書寬大之氣」字面上的意思是詩書所薰陶的寬容氣質與偉大氣象。北宋儒者張載(1020-1077)〈西銘〉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絶學,為萬世開太平」,便很能表現這種「寬大之氣」。但這幾句話不太容易轉譯成現代的用語,因此,我再舉幾首詩略做詮釋。
以傳統中國來說,二千多年前,黃河流域的周人,在宴饗賓客之時,會歌頌〈鹿鳴〉之詩云:「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詩經‧小雅》)這是效法鹿的精神,因為,鹿若發現豐美的水草,便會高聲呼叫,召朋引伴,分享食物。因此,若能實踐詩中的義理,世界自會遼闊,天地必定寬廣。
其次,傅青主(1606-1684)有一首五絕詩云:「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案:得睹此詩,緣於讀董橋為余英時先生新著《中國文化史通釋》所寫的序文),乍看之下,這不過是一名夜間因煩惱而失眠的男子,在床上輾轉反側、空虛寂寞的情景寫照。不過,此詩作者既有文才、武功,又通經籍、醫道,因經歷明清之際的家國之變,出家為道士,曾被捕入獄、拷打,也被強召入京為官,卻始終拒絕與新的異族政權合作。因此,他詩中的一燈、煩惱、懷抱,應該會有更高的層次和隱喻。對他來說,那是個日月無光、天昏地暗的世界,他所煩惱的或許是如何再造一個朗朗乾坤,而唯一的寄望只剩那一盞不寐也不能昧的智慧或良知之燈。那樣的處境,恍如睡夢,既非清醒又非昏迷,雖乏生機卻未死絕,因此,功名利祿、美人醇酒、年壽子孫、家國天下、百姓蒼生、出處進退,如何擇選,都必須仔細思量,卻又無法主宰,也因此,「如何為懷抱」便成最大的困惑。總之,我覺得這首詩所呈顯的並非一個窮苦潦倒之人的小憂愁,而是一個生逢亂世之士的大關懷。
最後,容我草譯英國詩人阿諾德(Matthew Arnold, 1822-1888)〈多佛海灘〉(Dover Beach)的片段,以做說明。〈多佛海灘〉雖然是在1867年正式出版,但許多文學史家都相信此詩是阿諾德在1851年就已完成的作品。那一年,他帶著新婚的妻子Frances Lucy到多佛海灘度蜜月,詩中似乎是描述他們夜間站在旅館的窗前觀海、聽濤的情景,而在詩的最後一節,詩人似乎是貼在新娘的耳邊輕輕的說道:
Ah, love, let us be true
To one another! for the world, which seems
To lie before us like a land of dreams,
So various, so beautiful, so new,
Hath really neither joy, nor love, nor light,
Nor certitude, nor peace, nor help for pain;
And we are here as on a darkling plain
Swept with confused alarms of struggle and flight,
Where ignorant armies clash by night.
啊!吾愛!讓我們彼此真誠相待
橫亙在我們眼前的世界有如夢境
如此繽紛,如此美麗,如此新奇
但是,這個世界,其實
沒有歡樂,沒有情愛,沒有光明
沒有確定,沒有和平,沒有止痛的良方
我們彷彿置身於暗無天日的原野
掙扎與脫逃混音的警笛不斷爭鳴
而無知的士兵在黑夜裡盲目交鋒
我們知道,為了賺較多的錢以便結婚養家,阿諾德在1851年換了一個令他覺得辛苦而煩人的工作,但這畢竟是新婚燕爾、蜜月之旅中的作品,似乎不能解釋為個人的牢騷之作,而是詩人對於一個變動時代的不安,對於新世界潛在的混亂與衝突的警覺。但他仍然有所愛,仍然敢堅定的說:「讓我們彼此真誠相待」。我想,這也是一種「寬大之氣」。
從這一些詩篇中,讀者大概都可以體會:在你爭我奪的時代,要學習分享;在黑暗與苦惱的時刻,要用智慧與良知燭照;在痛苦與絕望的世界,要彼此真誠對待。我想,這就是詩書可以薰陶出寬大之氣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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