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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28日 星期四

招魂復魄,再現美麗島



1994年,我拿到普林斯頓(Princeton)大學的博士學位,從美國歸來。同一年,「美麗島事件」的辯護律師陳水扁先生競選台北市長,喊出「台北新故鄉」的口號,帶給我無比的震撼。我在臺灣雲林一個濱海的村落出生、長大,到了十三歲,才遠離家鄉。其後,便一直在不同的地方求學、服兵役和工作。但是,我一直認為自己是雲林人,故鄉在海口。「台北新故鄉」的口號讓我警覺,自己從十六歲那年(1975)到台北讀高中之後,便很少離開這一座城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已經成為「台北人」。於是,我決定開始探索自己腳下的這一塊土地。
19956月,我出版了孤魂與鬼雄的世界:北臺灣的厲鬼信仰》一書,算是對於這塊土地的踏查報告,也是我和先民對話的紀錄。同一年8月,我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由助理研究員升等為副研究員。當我拿到新的聘書之後不久,當時的所長杜正勝先生找我去談話,要我暫時放下純粹的研究工作,接受國立編譯館的委託,去編寫一本國中的教科書認識臺灣(社會篇)》,算是回饋長養我的斯土斯民。我有點遲疑,但還是答應了,並且找了政治大學歷史系的彭明輝教授合作,分擔工作和責任。
    19965月,我應法國遠東學院及高等社會科學院之邀,到法國進行三個月的訪問、研究。和我同行的是剛動筆的認識臺灣(社會篇)》的草稿和新婚不久的妻子。抵達巴黎戴高樂機場時,才發現法國外交部竟然派人來接機。那是一位拉丁美洲裔的婦人,專門接待外賓的約聘翻譯。她說她只負責中南美洲的來賓,但當天亞洲部門派不出人來,才由她來代理。在閒談中,我發現她將臺灣(Taiwan)和泰國(Thailand)完全搞混,一直質疑我和妻子的膚色為什麼沒那麼黑。到最後,她才弄清楚,並大聲呼喊:原來你們是來自富有而美麗的「福爾摩沙」(Formosa)。那時,我才警覺,在歐洲一些較早的地理課本和地圖上,臺灣島往往不被標誌為臺灣,而我們的國家,既不叫臺灣,也不被法國政府承認。
那一年,在巴黎,我們住在塞納河畔一棟相當舒適的學人招待所裡。除了必要的拜會活動和研究工作之外,我和妻子每天都流連於河畔、公園、市集、教堂和博物館之間,後來,還到專門的語言學校學法語。可是,我心中始終懸念著認識臺灣(社會篇)》的寫作工作,懸念著遙遠的美麗之島(Ilha Formosa)。於是,我又帶著妻子跑到了荷蘭。在當地友人的帶領下,我們到了海牙的荷蘭國家檔案館,翻閱十七世紀荷蘭人在統治臺灣時所留下的文書。我不懂荷蘭文,更看不懂那種手寫的潦草字跡,但在翻閱的過程中,三百多年前的那座島嶼突然在我的腦海裡猛烈的搖晃了起來。後來,我們還到了萊頓大學,看了幾位研究「歐洲擴張史」的學者和他們的藏書,並轉往阿姆斯特丹遊覽。
在阿姆斯特丹,我看到了許多紅色的磚塊所砌成的河堤、橋墩和牆壁。奇妙的是,那種磚,我在普林斯頓看過,也曾在臺灣許多的地方看過。剎那間,我才想起,美東的普林斯頓和臺灣都曾經是荷蘭的殖民地。我從來沒料到,我會在這三個國度看到同樣的歷史痕跡;屬於帝國的,也屬於殖民。往事並不曾如煙消逝。
1996年的秋天,我從歐洲回到了台北,依然帶著我新婚不久的妻子和認識臺灣(社會篇)》的草稿。回來之後,心有點亂,但國立編譯館逼稿甚切,因此,仍然依約在那一年年底交出了初稿。而交稿之後,心更亂了,因為,這不僅僅是一本給國中一年級的少年讀的教科書,還是中華民國教育史上第一本由官方編訂的以臺灣為主體的教科書,而我,一個在「戒嚴時期」曾經被官府「約談」的人,在中國國民黨還遂行其統治的時期,竟然代表了「官方」。這有點諷刺,有點弔詭,有點不知該如何啟齒的味道。


1997年,認識臺灣初稿公佈,各式各樣的爭議隨之而來。身為主筆人之一,面對一些非理性的攻訐,要辯,覺得徒費唇舌;不辯,又怕聲譽受損。最後,杜正勝先生決定自己出馬,替我和彭明輝教授擋下所有的明槍暗箭。我於是養了兩隻烏龜,天天學習忍氣吞聲之道。唯一讓我無法保持沉默的是,有人質疑:臺灣又不是一個國家,怎麼配談「臺灣魂」?那時,我才發現,連要讓子弟和朋友「認識」自己土生土長的這一塊土地都不容易。
那時,臺灣似乎真的沒有魂魄。經過數百年的蹂躪、摧殘、肢解和操弄,這裡的人大多已經失憶、誤記或錯亂。事實上,在編寫認識臺灣(社會篇)》的過程中,我才發現,原來我們對於臺灣的研究是如此的不足,連要找一些足以顯現臺灣各種風貌的圖片都非常困難。那時候,不僅我們對於臺灣的認識和研究支離破碎,我們對於臺灣的認同和方向也南轅北轍。因此,在全書的最後,我寫道:「『新臺灣』要捏成什麼模樣,就掌握在你我的手中。要成為人間淨土或是罪惡之淵,要蛻變成文明國度或沉淪為鄙陋之邦,我們都是真正的主宰者。任何一尊神明或任何一位英雄都無法決定臺灣未來的命運。任何一位宗教先知、企業鉅子、文化導師、政治領袖也都無法單獨扛起營造『新臺灣』的責任。只有社會中的所有成員,分工合作,一起努力,才能賦予臺灣一幅嶄新而美麗的容貌。
轉眼之間,十年過去了。臺灣變成了什麼樣子了?看來,各種亂象仍在。國家認同依舊不一,外在的武力威嚇不減,生態環境的破壞繼續,社會的不安與痛苦不息。可是,我仍然不絕望,我仍然相信會有許許多多的人和我一樣,面對中國的威脅,不統也不獨,不打也不降。面對臺灣的困境,不離也不棄,不怕也不恨。我們只知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努力再努力,命再命。至少,從我在2001年加入「數位典藏國家型科技計畫」的工作團隊以來,我看到了無數年長的前輩和年輕的同仁,為了這個計畫無私的奉獻。有人因而犧牲健康,有人因而耗損青春,為的只是利用數位技術,恆久的典藏臺灣珍貴的文化遺產、璀璨的自然景觀和多樣的生物世界,再現這座「美麗之島」的風采,讓臺灣在數位的網路世界湧現,一如鯨魚從苦海飛騰,如蓮花從煉獄升起。我相信,在大家的努力之下,臺灣終將和美麗畫上等號。




200748復活節,寫於南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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