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彷彿聽見了雨聲。我知道,這不是朝雨,沒有人要遠行,我不是王維,我已歸國多年。我知道,這也不是夜雨,沒有人在等待,我不是李義山,吾妻與我同居。這不是唐代的渭城或巴山,是2010年四月的台中,中華民國在台灣。而我突然從書房中醒過來。
剛醒來的剎那,我便開始分析覺醒的緣由。其實,失眠和失戀一樣,根本沒什麼道理,但也可以找出一千種道理,至少,可以消遣寂寞。於是,我開始想,或許是聲音:是屋內超靜音的日立牌冷氣機冷靜而單調的冷媒流轉聲;是鄰近樓房所有白貓黑貓花貓調情、欲念、忌妒與哀怨的發春聲;是樓下從加拿大來訪的老學者頻頻上廁所的尿滴聲;或是窗外或是屋頂淅淅瀝瀝的雨聲。
清明已過,但中台灣的春夏秋冬仍然不甚分明,冬衣還不能收藏。而想到了雨,一床羽絨被竟然擋不住陣陣的寒涼。我彷彿正站在僧廬下聽雨,而鬢已星星矣。
我想,也有可能只是光,美麗的窗簾終究擋不住風光。屋外,不知道是日光、星光、月光還是路燈的光,窗簾就是擋不住,彷彿有一雙偷窺的眼睛一直在刺探。我於是揭開窗簾的一角,一看,雨滴果真在外面沿著窗玻璃直淌而下。氣密窗隔絕了聲音和雨水,卻擋不住從空中不斷飄落的那一股悲涼。
我於是起了身,離開剛買來的那一床傳統的硬式彈簧床墊。脊椎和頸椎還有點痠痛,眼袋和腦袋還半夢半醒。我走到了客廳,開啟大燈,想學明末清初的傅青主「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卻只見水族箱裡的巴西龜和台灣斑龜一起伸頭,用龜眼看我。看我鍛練導引「六禽戲」:熊經而後鳥伸,鳧浴而後猿躩,鴟視而後虎顧。然後,我盤坐在酸枝木的羅漢床上,企圖以龜的方式呼吸,以鶴的樣式吐納。我企圖學老僧入定,學菩薩慈悲,學佛陀智慧。我閉目又開目,開目又閉目。數息數到數不清,唸佛唸到聲沙啞。我猶豫要不要敲一敲木魚或鐘磬,要不要燒一燒檀香或沉香,要不要吃一顆安眠藥或喝一盞碧螺春。最後,我在嘴裡含了一匙京都念慈庵的川貝枇杷膏,同時,睜大了眼睛,戴上既有近視又有老花與散光的多焦點眼鏡,翻閱已經在茶几上躺了一天的早報,隨意瀏覽一疊已成往事的「新聞」。
往事其實不曾如煙。報紙依舊充斥著醜聞和罪惡,依舊是官員的貪污和利益輸送,依舊是名流的外遇和緋聞。各大版面,依舊是國防不安全、兩岸不平靜、經濟不景氣、財政有困難、教育有爭議、交通有麻煩、健保有弊端、醫療有糾紛、明星有八卦、競賽有輸贏、國際有戰爭、購物有折扣、休閒有去處、社會有話題、民眾有意見。從以前到現在,從甲報、乙報到丙報,不過是換了一些人名,換了一些時間和地點,「新聞」一直都在複誦「往事」,今天一直都在抄襲昨天,明天也一定會剽竊今天。而我竟然訂了三份報紙。我每天勤奮的讀報,彷彿有些東西等著我去發掘,但我實在不知道究竟在找尋什麼。
想到自己的愚蠢,我憤然放下報紙,闔上雙眼。剎那間,我突然聞到一陣桂花的香味。這是不尋常的事。根據最新的一份身體健康檢查報告,我鼻中隔彎曲,又有過敏性的慢性鼻炎。事實上,我經常鼻塞,什麼味道也聞不到。更何況這不是桂樹開花的季節,而且,我住在台中一棟老舊的學人宿舍裡,室內不種樹也不養花。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是不是有了問題。據說,某些精神疾病的前兆就是嗅覺會先出毛病。我今年五十,健康檢查報告書載明,我肝功能輕微異常、心臟功能輕微異常、膽固醇指數太高、三酸甘油酯指數過高、尿酸指數偏高,外加高度近視、老花和白內障,還有一些小小的隱疾和各種不明的酸痛,真是罄竹難書。
不過,醫師不曾懷疑過我的心智和精神狀態。我吃得下、睡得著;我不隨便罵人也不打人;我沒有強烈的宗教信仰或政治傾向;我不曾狂熱的崇拜或迷戀任何人、事、物;我不曾「爆料」、不寫黑函、不打call-in電話;我不曾殺人或被殺、告人或被告。當然,我也幹過一些小小的壞事,比如,用公家的電腦寫情詩、下載來路不明的音樂檔、在微醺中駕車、闖紅燈、垃圾不分類等等。我也有過一些小小的仇恨和邪惡的念頭,比如,我偶而會偷偷的咒罵一些禍國殃民的政客、偷偷的買樂透並妄想中大獎、偷偷的抱怨自己的生活如此忙亂。我不知道這樣的我是否異常。
我不知道那一股香味從何而來,也不確定是鼻子還是精神有了問題,只覺得有點餓,於是起身,走到了廚房,打開冰箱,拿出妻幫我準備的次日要帶到學校的便當盒,放進微波爐。微波三分三十秒後,時間與能量的確改變了不少東西。飯菜都熱了,粉蒸排骨香了,九層塔炒蛋香了,蒜片茄子也香了。餐桌上,妻所擺置的蘋果、芒果和香蕉也很香。但是,通通不是桂花香。
飯後,肚子有點脹痛,我才發現自己忘了吃藥。我似乎有點胃潰瘍或消化不良,排便也不正常,時而便秘,時而瀉肚。我打開藥箱,找出太田胃散,卻又想起這藥必須在「兩食之間」服用,只好換成征露丸,一開瓶,甘草和陳皮的香味便撲鼻而來。仍然不是桂花香。藥箱裡的撒隆巴斯、擦勞滅、萬金油、綠油精、四物丸、杞菊地黃丸、蔘苓白朮散、歸脾湯、黃耆建中湯,也散發著奇妙的香味,但也不是桂花香。
於是,我躡手躡腳的走進主臥室,看見妻正在酣睡中。床邊的衣物架上有一堆衣服,應該是傍晚才從陽台收進來的,還來不及整理,上頭還有陽光和洗衣精的味道。這四、五年來,她想必累壞了。自從看了我的健康檢查報告書,她開始研究健康食譜,親自到市場買菜、下廚,嚴格管制我的交際應酬和生活起居,督促我每天運動、量血壓、量體重,還要我陪她觀看電視台的老和尚講經說法。她說,身處亂世,人必須清心寡欲、斷惡修善。
然而,她一直有個困惑。菩薩總是珠光寶氣,瓔珞滿身,華服彩衣,法相莊嚴,但老和尚卻要大家布衣粗服,不粧不扮。妻是個畫家,在大學教視覺藝術和美術工作坊,人美,也很愛美。她的梳妝台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香水瓶,大多是我出國開會時在機場的免稅商店買回來的禮物。有一次,在美國西雅圖轉機的時候,班機延誤,在待機的四小時內,我試遍了Chanel、Christian Dior、Estēe Lauder 、Givenchy、Gucci、Kenzo、YSL等品牌的各種香水,手上和身上都沾滿了紫羅蘭、鈴蘭、玫瑰、茉莉、黃梔、忍冬、肉桂、佛手柑、紫丁香、檀香和麝香的味道。那一次之後,妻便能隨著心情和場合,變換花香、果香、木香或動物香,時而清新淡雅,時而濃郁成熟,時而甜蜜誘人,時而飄逸絕塵。
然而,梳妝台上我依然找不到桂花香。妻似乎已有一段時間不用香水了。除了下廚、聽經和教書之外,她總是努力的畫畫。我於是走進她的畫室,牆的正中掛著坐蓮的觀世音菩薩,兩側分別是一幅野生的牡丹和一幅瓶插的野薑花,桌上還擺著未完的杜鵑扇面。妻喜歡花,也喜歡寫生畫花。三年前,當我們還住在台北的時候,每一年的夏天,都習慣在大清早到臨近的市場買大把大把的野薑花,那是一位阿婆從石碇那一帶的溪谷裡砍來的。我們也喜歡到桃園的觀音看荷花、睡蓮和向日葵。
初見牡丹其實是在巴黎。那是1996年的春天,我們新婚不久,我應邀到法國訪問三個月,妻大病初癒,兩人只好攜手到異邦。那時,我們住在巴黎聖母院旁的一棟學人會館裡。春天的巴黎依然冷得像寒冬,我們卻喜歡每天沿著塞納河畔散步,逛公園,參觀博物館,看街頭的藝術家表演,的確有蜜月旅行的味道。可是,那一次旅行我另有學術任務,只好帶著妻到語言學校學法語。在那所學校裡,每天都有考試,每天都必須背單字、練發音、做作業,彷彿回到準備大專聯考的日子。有一天清晨,陽光普照,我們坐在會館的房間準備當天下午的法語測驗,妻突然放聲大哭。我這才發現,為了配合我的腳步,妻走得有點辛苦。於是,我們放下了功課,走出戶外,像在台北一樣,一起走到市場去買花。在市場裡,我們首度看到唐詩和宋畫中的牡丹,湯碗一樣的大,壯碩豪放,果然有富貴氣象。買了三朵回會館,才發現牡丹也有香味。
牡丹是我們對於巴黎的共同記憶,杜鵑則是另一種追憶。我和妻是大學同班同學,校園以杜鵑花聞名,每年的三、四月,我們總會在花叢前擺弄姿勢,攝影留念。可是,大學四年,我們卻不曾在花前合影。那時,我們並不是戀人。事實上,大學畢業二十多年之後,一直到2005年的春天,我們才一起返回校園賞杜鵑。妻畫杜鵑,不知是以少年還是中年的心情下筆。
與妻相識,早在1978年,相戀卻晚至1987年。那時,我們都剛經歷過一段情傷,在新店的山區偶然相逢,妻請我喝她自己調製的桂花陳釀,愛情也因而萌生。那是我喝過的最唯美的酒。離別後,我不斷咀嚼齒頰間的那股香氣,不斷咀嚼妻的細膩、潔淨、易感和優雅。我第一次知道,還有人會在秋天採花,春天釀酒,夏天品酒。那時,妻給我的印象,宛如一只古典的易碎的青花瓷瓶,必須小心呵護。
相戀不久,妻赴美求學,我獨居台灣。兩年之後,妻返台,換我漂洋過海,留學美東,依然是兩地分隔,長年隔海相思。後來,即使見了面,住在一起,我依然將大半的心思和精力放在自己的前途上。先是博士學位,後是升等論文,我每天都早出晚歸,在研究室勤奮的工作,希望盡早給妻一個堅強的倚靠。我還記得,獲悉升等成功的那一天,我提前在傍晚時分就離開研究室,打算到妻家提親。那一天,我一走出研究大樓,就聞到一陣桂花香。
往事在妻的畫室中不斷覺醒,桂花的香味洶湧而來。如今,我終於有了一張聘期到2025年的聘書,似乎已經給了妻一個倚靠。可是,我為什麼依然忙忙碌碌?為什麼依然栖栖惶惶?為什麼依然無法在任何一座城市裡裝潢自己的家?一樣東奔西跑、南來北往;一樣變換租約、更改住址;一樣必須以西漢董仲舒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安慰自己、安撫吾妻。
其實中台灣也有花。在台中市區,年初,一些日治時期的舊庭院裡,便會有山櫻花提點春天的到來;二、三月,一簇簇芬芳而艷紅的羊蹄甲會沿著馬路迤邐百米,有些嬌羞,有些俏皮,有些熱情。讓我們知道紫確實可以奪朱;三、四月,一長排的洋紅風鈴木,會以肥碩的花壯闊綠川的河岸;四、五月,綠園道上的阿勃勒,會懸掛出一串串金黃的花朵,一路宣示夏日的慵懶和璀璨;五、六月,校園的鳳凰木會展翅,預告賦別;秋來,成林的楓香也能繪出「碧雲天,黃葉地」的油彩;冬至,南區健康公園周邊的美人樹會開一整個季節,讓城市的邊陲地帶腮紅不消,寒涼退位。而在城市之外,近郊有大坑的文心蘭、蝴蝶蘭與虎頭蘭;新社的秋海棠、波斯菊與鼠尾草;后里的醉蝶花、鬱金香與百合花。較遠處有烏松崙和風櫃斗滿山的梅花;杉林溪的牡丹和紫藤;田尾的雛菊、大理菊與萬壽菊。而就在我們宿舍的庭院裡,也有兩株會開得讓藍天更藍的藍花楹,以及一棵會隨著風雨飄搖的木麻黃。
三年前來到台中之後,關於花的消息,我們都知道。我們也曾去看花,但總是匆匆。總來不及撫摸、嗅聞、傾聽、愛戀,便已別離花的國度,只是匆匆的按下快門,讓一張張8G的記憶卡飽讀花的色彩與姿態。這樣不朽、不變的記憶,終讓我鼻中的桂花香氣逐漸消散。
嗅覺閉鎖之後,我開始聽到屋外傳來雞的啼叫,但風雨依然如晦。我開始考慮要不要退休了,宋代黃庭堅說「心情其實過中年」,還真一語道破我的尷尬。這個地方,去留兩不是。這個年代,君子與小人都難為。最後,我似乎必須開機上網,回到漢初,問問卜者司馬季主的意見。我要問他:這樣的局勢算不算「天地閉,賢人隱」?這樣的我又該何去何從?
後記:本文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教師組散文類優選(2010)。
後記:本文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教師組散文類優選(2010)。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